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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十九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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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十九章

作者有話要說: 近來人感覺很累,思緒混亂,所以基本上沒有多少時間來認真更新。今天好容易得了些空,所以才重新更新。希望不會讓大家等得太久了。

民國三十三年一月,農歷猴年的春節前夕,韓婉婷終於得到了姑父的默許,在姑父派出的侍衛官的保護下,自重慶出發,星夜兼程的趕往激戰正酣的中緬前線。三天後,她在昆明陸軍醫院的加護病房裏,見到了輾轉許久方才從緬甸前線運送下來、身負重傷且一直昏迷未醒的狄爾森。

她趕到醫院的時候,天色已晚,醫院裏已經少了許多白天的喧囂,走廊裏顯得靜悄悄的。醫院一早就接到了來自上面的通知,已經做好了接待韓婉婷的準備。因此,當她一到醫院,院方安排陪同的人員便立刻迎上。幾句簡單的寒暄之後,韓婉婷被帶到了病院三樓盡頭一間極為安靜的病房門外。

仿佛是近鄉情怯,原本一路上焦心不已,想要立刻見到狄爾森的韓婉婷,當真正的站在了他的病房門口時,腳步反倒遲滯起來,筆直的站著,閉著眼睛沈默了許久。醫院的陪同人員有些納悶,剛想要上前說話,被善於察言觀色的侍衛官給攔住了。

侍衛官朝他們輕輕的搖搖頭,看了一眼獨自佇立在病房門口的韓婉婷,什麽話都沒有說,便帶著所有的陪同人員離開了。他跟隨委員長多年,心裏很是明白,有時候,當一個人感到壓力重重之際,人多陪著根本不能解決問題,最需要的就是一個安靜的空間。

終於,韓婉婷慢慢的睜開眼睛,做了一個深呼吸,努力的放松內心緊張的情緒。她擡起頭,對著緊閉的房門露出一個牽強的笑容,振作了精神推門而入。

房間不大,只有兩張病床。房間沒有開大燈,只有床頭亮著兩盞小燈,因此顯得有些昏暗。兩張病床上都躺著人,但她一眼就認出了那張隱在昏暗光線下、被緊緊纏繞著的紗布遮去大半的面容。她睜大了眼睛,慢慢的向著那個躺在被子下,幾乎看不出呼吸起伏的人走去。此時此刻,她並沒有察覺到,自己的眼淚已經漸漸的浮上了眼眶。

林穆然告訴她,他被炮彈碎片打斷了脊椎神經,這輩子將永遠也無法站立起來;來昆明之前,所有被她咨詢過的醫生,無論中醫西醫,都搖著頭的告訴她,人的脊椎神經一旦被損壞,將永無恢覆站立的可能;來到昆明,陪同的醫生語帶同情、不無遺憾的告訴她,他的傷勢很嚴重,其實他的脊椎神經一開始並沒有受到嚴重的破壞,如果能夠及時治療,也許還有站起來的可能。但由於送到醫院的時間太晚,延誤了最佳的救治時機,可能已經對身體造成了惡劣的影響,必須要做好最壞的打算。另外他的身上還有炸彈和刺刀造成的嚴重傷處,身體多處骨折、重要臟器受損……

來到昆明前的許多個日子裏,她聽了很多,也想了很多,一直覺得自己已經做足了充分的心理準備。來到昆明之後,當她靜靜的聽完醫生的回答,原本腦海中預先構築的心理準備頓時轟然坍塌。直到那時,她才知道,他的實際情況比自己先前預想的要糟糕的多!

她緊緊攥著自己大衣的衣襟,呼吸急促,但腳步卻邁得輕輕的向著他走去,每向他走近一步,當他越來越清晰的出現在她的視野裏,她的心、她整個人都不可遏制的在顫抖。眼淚早已洶湧而下,她死死的捂著自己的嘴,不讓自己幾欲撕心裂肺的哭聲溢出唇邊。

眼前,這個靜靜地躺在病床上的男人,早已沒有了數月前她見到他時的俊朗容貌。毫無半分血色的面容慘白異常,厚厚的,還沁著血痕的紗布幾乎橫亙了他的大半張臉。他的左眼有著濃重的淤青,腫起來的眼睛讓他的左半邊臉變了形。在紗布包裹的邊緣,他的顴骨邊,些微露出了那些猙獰傷口的印痕,斑駁的模樣,讓她的心不由得緊緊縮在了一起。

他的右手和左腿有著不同程度的骨折,腳上和手臂上都打著石膏。大約是剛做完手術沒幾天的關系,他的身上還插著好幾根輸液管。紅色的血袋、無色的藥物液體,還有混合著血絲的尿袋,正在默默的告訴她,此刻他的身體裏正在經歷著的生死掙紮。

一個那樣健壯高大的男人,而今卻氣若游絲的躺在病床上,被傷病折磨的面無人色,瘦骨嶙峋。如此情景,如何能不叫她肝腸寸斷,淚濕衣襟。她雙腿一軟,跪倒在他的病床邊,哭得泣不成聲。拼命壓抑的哭聲,讓她的下唇被自己的牙齒咬出深深的血痕。雪白的牙齒,被她的鮮血染得微微發紅,唇上漸漸溢出的鮮血慢慢的沿著她的嘴角滑落。

她並沒有感覺到從自己唇上傳來的血腥氣和痛意,卻感覺到自己的心痛得讓她快要無法承受。她伸手想要去輕撫他的面容,可那只手,卻顫抖的根本不聽她的使喚。她想要在他耳邊輕輕喚出他的名字,想要喚回他不知飄蕩在何方的神志,想要告訴他,她來了,她來陪他了。可當她剛一張開口,卻發現自己的喉嚨已經被哽咽所填滿而無法發聲。

她將自己劇烈顫抖的雙手,牢牢的抱在胸前,佝僂著身體,癱倒在冰冷的地面上,痛哭不已。昏暗的房間裏,盡是她低低啜泣的哭聲。

她不是溫室裏的花朵,不是沒有見過大場面的小家碧玉。她做過戰地記者,做過野戰醫院的志願者,親身經歷過日機的轟炸,親手包紮護理過許多從前線負傷退下來的戰士,還親眼見過倒在戰場上、道路兩邊無數慘不忍睹的死屍。

她以為自己對鮮血,對死亡,包括對一切血腥的事情都有了十足的承受能力。如果讓她再次走上戰場,她也會面無懼色。可是,她錯了。她現在才知道,自己是大錯特錯了。她並沒有自己想象中那樣勇敢,那樣堅強。

只是看到他渾身是傷,毫無生氣的躺在她面前,她已是肝腸寸斷,心如刀割,仿佛喉嚨被人死死的扼住一般痛苦。如果出現在她面前的是一具冰冷的屍體,她又會如何感覺呢?她不敢想,半點都不敢再想下去。

盡管她一再的壓抑著自己的哭聲,可那低低的哭聲依然驚醒了另一張病床上的病人。韓婉婷見打擾了他人的休息,傷心之餘,連忙抹去了眼淚,站起身來想要向對方道歉。哪裏知道,那個頭上還裹著紗布的病人,立刻掀了被子,拖著並不靈便的手腳,幾乎從床上翻滾下來,噗通一下子跪倒在她的面前,匍匐在了地上,嚎啕大哭起來。

如此突然的狀況,讓韓婉婷很是意外,一時之間還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。她連忙蹲下身體想要將對方扶起來,可當那個哭得滿臉眼淚鼻涕的人擡起頭,即便房間裏的燈光很昏暗,但她還是看清了這張同樣有著累累疤痕的面容。她頓時睜大了眼睛,驚訝不已的脫口叫道:

“黑皮?!怎麽是你?!”

黑皮還未開口說話,又一次淚如雨下。他跪在韓婉婷的面前,一個勁的磕頭,額頭用力的碰在冰冷的地面上,發出令她心驚肉跳的“砰砰”聲。她不知道黑皮為什麽要對著她這樣做,仿佛他對自己做了什麽罪無可恕的錯事。

她想要將黑皮拉起來,可他死也不願起來,抓著她的褲腳,死命的搖頭,口裏還一個勁的說著:

“韓小姐,對不起,對不起……是我對不起老大,是我害了老大,韓小姐,對不起,對不起,是我害的老大變成這個樣子的,是我害的啊……我該死啊,我該死啊,我是害人精啊!我害了老大,還害死了阿根,該死的人是我,躺在這裏的人應該是我啊,該是我啊……”

說話間,黑皮的臉上已是涕淚橫流,包裹著紗布的額頭已經有從裏面微微的沁出紅色的血絲。黑皮的話讓她大驚失色,她拼命的拉著黑皮的胳膊,想要將他從地上拉起來,仔細的問問究竟。可他死活不願意,仿佛這般跪在她的面前,才能些微的減輕一些他身上的罪孽。

幾次勸說無效,韓婉婷只能無奈的看著跪倒在地上痛哭懺悔的黑皮,滿心的不解和痛心。阿根死了嗎?那個寧願舍下眾多忠心追隨的弟兄們,只為尋找自己的老大、一路陪著自己吃盡千辛萬苦,卻沒有半句怨言的可愛又有趣的大嗓門阿根,已經死了嗎?那個即便瞎了一只眼睛,還想要再拿起槍走上戰場的阿根,真的已經不在了嗎?

黑皮為什麽說是他害死了阿根?又為什麽說是他害了狄爾森?為什麽?究竟在緬甸的戰場上,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,讓這三個親如兄弟的人從此天人永隔?讓黑皮的背上從此之後背上了這樣沈重的十字枷鎖?

認識黑皮多年,她知道他的性子機靈,頭腦活絡且心地善良,加之對兄弟之情格外看重,又講義氣。否則,當狄爾森被判充軍的時候,他也不會毅然離開繁華的上海一路相隨。

他和阿根,跟隨著狄爾森一起當兵多年,看慣了離別與人性的醜惡,經過了數也數不清的槍林彈雨,在鬼門關門口不知道拐了多少次彎,他們三人的兄弟情誼早已超越了生死和血緣。不要說他會去害狄爾森,去害頭腦不如他靈活的阿根,就說是讓他說一句狄爾森的壞話,做一件對不起阿根的事情,黑皮寧死也是不會做的。

可是,如今,狄爾森成為了躺在病床上沒有知覺的重病傷者,阿根成為了黃泉路上的一抹孤魂,而黑皮則跪在她面前磕頭搗蒜,淚流滿面。她很想知道事情的真相,可是黑皮哭得口齒不清,像一部壞了的唱機一般,永遠在不斷的重覆著那幾句話。

於是,她沈吟良久,做了一個深深的深呼吸,收拾整理好了自己滿腹的愁腸與痛心,蹲下身體,輕拍著黑皮的胳膊,在他聲聲抽泣中,一字一句的低聲說道:

“黑皮,不管真相究竟是什麽樣的,但如果你覺得是你害死了阿根,害了老大,那麽,現在你唯一可以做的,不是無謂的流淚,磕頭賠罪,而是別讓阿根的靈魂不安,別讓你的老大白白的躺在這裏。”

她說話的聲音很輕,但字字堅定。黑皮聽了她的話,若有所思的擡起了頭,目光定定的看著她,漸漸的止了哭泣。許久之後,他用手背抹去了滿臉的眼淚鼻涕,望著韓婉婷秀麗的面容,咬了咬牙,眼中露出如獸般狠絕的目光,點點頭,咬牙道:

“是!阿根和老大的這個仇不報,我黑皮,這輩子,誓不罷休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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